陜北人很少叫元宵節，元宵節“洋”，元宵節“大”，“元宵節”只是一個捆綁在一切節日鏈條中，好像和整個正月沒有連貫聯系、接續聯系的節日，再說，元宵節是整個漢族的、全國通用的。陜北人多叫“正月十五”，也叫“過十五”“鬧十五”。
“正月十五”才是真實陜北的。
一
“正月十五”好，好在它強調了“正月”，它是正月的延賡，是正月的彌漫，又是正月的再一次高潮。
它已然停留在正月，不是二月，不是三月，是“年味”的繼續，人們喜愛春節，喜愛沉浸在年味里繼續陶醉。一年才一次“春節”，一年的勞碌，一年的奔波，實在夠辛苦，辛苦了需求休整，需求放松，需求有一個能夠讓人們全體心境放松的一段日子，這段日子便是“春節”。大人們總是說，春節是娃娃們的，其實，大人們更需求春節，娃娃們的年是喜慶的、討取的，大人們的年是歡樂的、繁忙的，越是忙，人們越是心境放松，放松在勞作的節奏中，放松在年味的咂咂品味中，也不單是舌頭的品咂，更多的是心靈的品咂。幾十年了，他們依舊沒品咂夠。除了品咂，還要“鬧”。
這種“鬧”，就主要是大人們導演的、出演的了。
真實的“年”，是從歲除正式翻開的，初一，初二，一直到初七，人們的心境始終是興奮的、昂揚的。從初八開端，這種興奮心境逐漸呈下跌趨勢，在不斷的回望留戀中，被撫平、熨展，俟你就要走出“春節”的氣氛，開端回歸常態化的一霎，春節的又一次高潮到來了——它便是正月十五。
它是“春節”的回味和總結，是春節的“照應”和“謝幕”，這么好的“年”，不能說走就走，不能頭也不回就說“拜拜”。它需求給人們一個過渡期、適應期、調整期，腳步不能太倉促。“月”才剛剛圓了，正月的月走得慢，人們不希望它的步伐太快，一年才剛剛開端，山背后的日子整長呢，步子跨得太大了，人們會跟不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要慢，要踏實，走穩每一步，走好第一步太重要了。
你知道的，接下來月就會虧，雖然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但那畢竟是回光返照，是精彩謝幕的“定格”。從這一天起，從這一刻起，月滿則虧，月圓則殘，月亮的光輝就會偏轉。這是歷史規律，這是人生命定，不以你的“春節心境”為搬運。
花開需折直須折。趁著“十五”，趁著“月亮照著我也照著你”的時節，趁著“月亮最大化”的時間，趁著正月再一次高潮的到來，抓住“鬧”吧，鬧得越起勁越好，鬧得越高興越好，鬧得越爽快越好。
那就“鬧”吧！
“鬧”得再強烈些吧，鬧得掀翻天、震翻地，鬧得紅紅火火轟轟烈烈，鬧得滿世界人都知道。
二
“十五”的胸襟很大，它能容得下正月里一切的內容。
正月里的內容很多，也很講究，從初一到初七，從初八到十四，每天都有具體的內容，這些內容都是用形式來表現的，不能顛倒，不能紊亂，亂了就破了規矩，規矩破了就會引來一些說不清的……總歸，盡量依循著形式去做。
到了“十五”，一切的內容和形式都能夠“集束”性展開，就說“鬧”吧，從初四或初五，秧歌就鬧起來了，這時的鬧秧歌是“沿門子”，是以“戶”進行的個體展示，是零星的、層遞的、有秩序的，也是因了場地因了時間因了需求的有保留的“鬧”。
從初六或初七，開端搬水船、耍獅子，或因了水船的燈光需求，或因了獅子的“作假”需求，就需求憑借夜晚，夜晚能夠將水船前后的燈光點亮，能夠將坐水船姑娘的臉面“整容”；能夠將獅子的絨毛幻化成氣勢洶洶，能夠將獅子的血口夸張成“巨大”。
從初八或初九，開端轉九曲。或因了需求制燈，或因了需求栽桿，或因了需求借光，轉九曲就晚了些，就挑選在風小的時候，挑選在地廣的場所。
還有腰鼓，還有平話，還有嗩吶……到了“十五”，什么樣的節目都能夠在“總結”的名義下演出。它的節目單不是單一的，是全體的，是“大團圓”的，也是“大雜燴”的。它是一個正月的薈萃、一個正月的總結。一切的節目，只要是需求的，只要是愿意的，只要是慶祝的，它都打開廣博的胸襟——雖然來吧！
要來你就快快地來，要來你就一起來。這時的秧歌，一脫整個正月游擊隊的作戰方法，完全以正規軍的陣型出現，那節目，也是全體推出，二人場子，四人場子，八人場子，一瞬間蛇盤九顆兔，一瞬間棗核子亂開花，最終是傘頭的唱，只見那傘頂一點，鑼鼓立時收煞，傘頭也一變平日里的只是四句調式，一口氣，先松后緊，先慢后快，唱了個口吐蓮花不斷頭。
那水船，一進場子，就像注入雞血一般，出溜溜像水上漂，船上的女性滴溜溜兩只眼睛會說話，直把那搬船的老艄公看得傻呼呼暈得像喝多了酒。那獅子抖擻精神張大嘴巴迎著觀眾撞過去，忽啦啦倒了一大片。那腰鼓，從山梁上一個俯刺沖下來，只看見滿山滿坡黃塵騰起的驚天巨浪，將那些鼓手們遮擋得一個都不見了蹤影。
壓軸的是轉九曲，轉九曲不是表演，不是節目，是一切人的參與、一切人的狂歡，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在有意設置的迷宮里尋找出路，在九曲黃河的浪濤里體驗險阻。人生不會一往無前，必須在九曲十八彎的回環中走出困境，在來來回回的折騰中迎來黎明。
“鬧”吧！縱情地鬧，鬧得越爽快，一年就會越平穩；鬧得越起勁，一年就會越順達。
三
“正月十五”是團圓節，一切都以“團團”和“圓圓”為中心指向。陜北人更看重這種“符號”意念，所以就演繹和制作出了諸多形而下“鬧”的詮釋。
第一個詮釋是“燈”。燈是“圓”的，燈是“一團火”，正符合了團圓的概念旨向，所以就“鬧燈”。本來，每一個家庭的廊檐下都有一盞燈，可還嫌不行，這盞燈是歲除點亮的，是僅局限在一戶人家的小團圓下的。到了“十五”這一日，要的是“大團圓”，一家一戶的零星、小型現已遠遠不行了，要多，要群，要規模化、集約化——燈展就這樣誕生了。那時候的燈都是自制的，是每一個農家手工制作的，就各色，就把戲，就特別，就個性，一盞燈便是一件藝術品，一盞燈便是一種品味。明《延綏鎮志》載：“十五，馳夜禁，人蟻聚，觀燈光。”那才叫個好看，真是像陜北民歌（二人臺）里唱的：
正（那）月十（那）五鬧花燈，
我和我（那個）連成哥哥去觀燈。
西瓜燈（哎）紅騰騰，
白菜燈（哎）綠（個）瑩瑩，
韭菜燈（嘿嘿嘿）寬（個）錚錚，
（那）芫荽燈碎（個）紛繁，
茄子燈，紫陰陰，
（那）七扭八彎（那）黃瓜燈，
龍（兒）燈渾身鱗，
鳳（兒）燈花生生，
老虎燈（啊）實威風（啊），
搖頭晃腦獅子燈（啊），
……
細看這些燈，能夠看出他們的文明蘊積，能夠看出他們的價值期待，他們期待來年有個好收成，是個就像他們制作的“花燈”相同的豐盈和滿載。
第二個詮釋是“火塔”。火塔是“圓”的，火塔也是“紅”的，正是“團圓”的進一步外化呈現。早時，是各家各戶的，是每家置一個火籠，也是最初的農耕文明時期，為驅趕野獸糟踏莊稼不得已借用托塔李天王的寶塔而來的現實版驅妖降魔方法。時移世易，就蛻變為“正月十五”慶祝團圓的特殊指向。是夜，大街、廣場，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火塔塔，火塔周圍，是秧歌隊、水船班……人們圍著火塔塔，一邊看社火，一邊暖身子。火塔照亮了街道，照亮了廣場，在那個還沒有電的時代，那便是最好的電燈、最好的照明方法。也是陜北人上達于天上達于神的最好傳達，天上的月亮是圓的、亮的，地上的火塔是圓的、亮的，天地通達，天人合一。火是熱，火是烈，烈柴烈炭，噼噼啪啪，焰火騰騰，便是“鬧”，腰鼓鬧，獅子鬧，都環繞著火塔塔“鬧”——此時此刻，亦正是天圓人圓的最佳時日。民國《府谷縣志》記載：“元宵日，同牲獻、香紙、酒菜于祖先墳墓前祭拜。”并且在墳墓前燃火塔塔表示遙祭，不只生人，連同祖先，也是一種安慰和不同的見面方法。即便到了“十六”，這種火還在繼續，不過，這時的火，已不是炭火了，是柴火，用意在“撩百病”，那現已是“十五”的尾巴和“后記”了。
第三個詮釋是“吃”。大戶人家，城里人家，是要吃元宵的，一般的普通人家、農家，大部分是吃“扁食”。扁食是不同于餃子的，扁食的前身是餃子，餃子不是圓的，捏好的餃子還要“攥”，這一攥，就成扁食了。這一攥，非常重要，重要在它雖然是形式上的變異，也在內容上起了質的嬗變。陜北人將手掌攏成“寶”型，然后用力一擠、一攥，就成扁食了。那扁食，是“圓”的，正好是團圓節最美的飲食表達。它不只圓，還“寶”，陜北人叫“揣元寶”，在家的人，出門的人，都揣上元寶，肚飽腹寶，出去“鬧世事”，就會鬧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十五”一過，河里的冰逐漸在封凍中走向裂軟，田里的土地漸漸在春風的呼喚中醒來，連公雞的打鳴也開端在“全國白”的狀態下才引頸振喉，人們撫平的心就開端謀劃新的一年了。
